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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水鬼潭

那是一九三八年一月的春寒日子,去年“七七”后,日本调军遣舰,对华南虎视眈眈,但余汉谋主政下的广州市依然夜夜笙歌,烟花遍地,陈塘江面如常泊满花艇,大的奢豪,觥筹交错,飞笺频催;小的简陋,但同样坐满莺莺燕燕,恩客登艇买票,马上登堂入室,在摇晃的波浪里起伏摇晃。大艇小艇停靠在码头不远处,由艇仔接载贵客温客往来其间,从白天到晚上皆有人排队候船。

不登船的嫖客,岸边亦有好去处,大寨炮寨,皆有春色,一路延伸到市内,甚至有些尼姑庵就是妓寨,每庵设房立厅,各有房主厅主,领有削发艳尼,身披袈裟,眉目妖冶,房内厅内红帐绯枕,帐前枕前摆放了庄严佛像,嫖客非富则贵,皆谓在佛像门前翻云覆雨,别有刺激。尼姑妓寨有所谓“五大伽持”,分别是永胜庵的眉傅、药师庵的大虾和细虾、莲花庵的文傅、无着庵的容傅,檀越贵客穿越其间,有不少是政府大员,公然登堂入室,宋子良主理广东财政时,干脆把药师庵作为办公行政署和官邸,白天处理公务,晚上“开尼姑厅”见客会友,不知今夕何夕。

如是到了五月初夏,日本鬼子肆无忌惮,舰艇不断滋扰广州湾,香港海域连带遭殃,四五百艘渔船被击沉,死了八千多人,虎门早被封锁,陆军入侵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,可是愈迫切的事情,大家愈不愿意想它,或许日间还是会想的,学生在街头筹款抗日,也有群众热血响应,然而太阳一旦下山,仿佛带走所有担忧,又或日间的担忧已经累积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,没法不先把它搁在家里,且出门寻欢作乐,吃喝,跳舞,看戏,嫖的嫖,赌的赌,吹的吹,各有排遣忧愁的本领,直至精疲力竭,始有精神回家。

陆北才在花艇做看管,主要任务是盯紧姑娘,别让她们逃跑。姑娘是买来或拐来的孩子,十岁八岁便来了,先做陪唱的琵琶仔,十三四岁开始“梳栊”接客,破处前三天,可以休息睡觉,喝汤水,有专人服侍,到了那个夜晚,涂艳抹粉守候付得起好价钱的温客,一夜过后便是另一种人世,跟陆北才拜门做了“蓝灯笼”的意义相同。陆北才遂常想起仙蒂对他描述过的塘西风月,因有她的故事打了底,这里虽是广州东堤,他却完全不感陌生,似曾相识,仿佛并非活在自己的眼前而是阴错阳差地踏进了仙蒂的过去。对了,仙蒂。她此刻在做什么?在酒吧里被洋人拥抱入怀?在洋客的酒店床上,用生硬的英文发出淫秽的嘶叫?抑或跟佩姬躲坐在天台矮墙背后,肩并肩,手挽手,说着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密语?陆北才觉得自己跟仙蒂距离很近很近,